一 时间之外

2024年初，又忙又觉得无事可做。计划了很久的回西安终于成行，却因为老婆的论文写不完，只能临时摇了俩武汉的，情侣游变三人考古队。计划是第一天唐崇陵，第二天唐塔，第三天西安城。

最终，元月9日上了北京西-西安的Z43列车，历史末班。今年一季度，全国铁路运行图大范围调整，大量直达特快列车原地更换为新一代CR200J，俗称“AD钙”，于是铁路迷或拍车、或运转，送别“路霸”群，Z1、Z37等次都人声鼎沸，但Z43基本无人问津。上车时听着西安客运段乘务员的乡音，释怀。

上车把东西放在12车的卧铺上，拎着相机跑了两分钟，想看看本务机车。跑到以后发车已近，我只能匆匆拍了一张就赶紧往回跑，冲到1车厢，正巧车厢打铃锁门，吓得我以为进不去了，跑到没关门的2车厢，又发现没带身份证。跟乘务员解释一下，钻进车厢，一节一节往后挤，挤到十来节，又发现软卧和硬卧车厢间的门锁上了，只能戏剧性地再上月台，从外面跑一节，钻回车厢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末班，列车员通知，早上六点半就停厕所。回去之后一身汗，上床手机吹牛到半夜就睡觉。我定好了六点多的闹钟，没想到两点多被吵醒了。嗓子不太舒服，喝点儿水接着睡。到锁厕所的点儿，起来的人还不少。列车逐节断水，没断水的车厢里泼了一地自来水，乘务员正在拖地。解决完个人问题，顺便洗脸漱口，又回去躺着，可突然发现充电宝已经没电了——摸了一下，好嘛，带成了鼓包的报废充电宝。下床一看，充电头不是被占就是插不紧。还好汽车上能充电，手机的电省着点儿也够用。下车后取了十多张往期火车票，从七月取到一月。

出门和俩武汉哥们会合，一个是大学同学，另一个是大学同学的初中同学。西安站门口看见透过雾霾的无力的橙红色阳光洒在站厅的地上，还有灰色的背阳的城墙尚俭门。还有熟悉的咽炎。15年坐着卧铺来西安，19年离开西安时没有坐火车。当时在空间发了一句火车广播：

“您将要离开古城西安了,下次旅行再会。”

这次同样卧铺来到西安，同样没坐火车离开西安。但灰色的城市终于再会于2024年说不上早早春或深冬的灰色的季节。

二 汉家陵阙

于是折腾半天，从火车站边上神州租车提走半箱油的科鲁泽。俩哥们吃了火车站边上的老潼关肉夹馍，评价烂得不出意料。从火车站绕进城，路过西七路，再从北大街一路向北，上高速，去泾阳县老大爷家。老大爷老家在唐崇陵脚下，老农民，还养蜜蜂，目前是中医，我的老网友。

大爷平时住在闺女家，但闺女又不来，等于独居。养了一窝鸡和一只又凶又胆小的小黑狗儿，院里散种着芭蕉、竹子和菜。屋子装潢得相当豪华，北屋是城里的精装公寓，还修了三间地下室；南屋连顶棚挑高五米，院子空空的。和刻板印象相符的是，大爷平时住在南屋边最破的一间小屋里。大爷给我们仨煮了一锅子甜茶，里头有枸杞、红枣、冰糖，喝完茶我就自信满满地准备出发爬山去崇陵上。出门先顺路去了安吴堡的吴家大院，抗战时的青年训练班旧址，全国重保。

安吴村修成了个古城风格，但当天是工作日，并没几个人来玩，只有村民坐在路边谝传晒太阳。大爷解释说，这个大院是《那年花开月正圆》女主角原型的夫家，女人是个寡妇，在这一代成了富商。不过电视剧我没看过，地方也是因为查全国重保才发现的。

院子不算繁复，清末晋式风格的半边房，分东西两院：西院是宅子，三进，门廊上砖雕刻着花草、鱼兽、蝙蝠，雕刻精美，草叶是悬空的；房内整体修缮过，蜀柱雕花，挺美观；西院北侧有园林和半土半洋的民国小楼望月楼，形制像缩小版的北大二院或开平碉楼；走过天桥到达东院，东院大名迎祥宫，原是一间道观，有一通元代石碑略纪历史；迎祥宫南门结构复杂，砖雕繁复：南北两层硬山门前后相连，南侧正脊中央竖起“寿”字符，北侧兼作戏台，硬山门又做成抱厦样式。戏台边的电视剧循环播放着电视剧《白鹿原》来此取景的片段。

事后查证，院内原是清末富商吴氏家宅的一部分，38年至40年作为中共的战时青年短期训练班，教授有志青年政治、军事基础知识，培养军事干部，众多领导人都曾来报告、讲课。大爷说，解放后西院改成了医院，东院是学校。现在大院已经彻底改成了展区，恢复布置了青训班里的工作场景，及各类展板和实物。

从安吴村继续向西北，开车到崇陵神道脚下。唐陵名不虚传：两端的石像生相隔70余米，气象雄阔，南端的华表和翼马高大威猛。翼马站姿垂首，矫然健然，似在施礼；马腹下承托用的石头刻出云纹。两侧石像生中间原应为司马道（即神道），现在已经成了梯级的麦地。

沿着司马道遗迹向北，可以看到剥蚀严重的石兽、石人，许多雕塑已经被连根偷走。石翁仲东文西武对立，文臣手持笏板，武将执剑杵在地上，剑鞘上节扣分明。保存相对完好的翁上能看清胡人武将的胡须和皮甲的带扣。一路上还有酸枣和花椒吃。

沿着司马道东侧北行，有一座土坡拦路，越五六米高。最开始以为是上山的路，于是顺着小路爬上去，发现其实是一个锥形的土包，对侧也有一座同样的——这是崇陵南门门前的阙台。阙台现存大小约20米×30米，可以想见风吹雨蚀前陵阙的威严。

去之前，在b站看了going走走looking看看探访崇陵的视频，已经做好了路途艰险心理准备。开车向西北爬坡，一会儿车就上不去了，于是转为步行。上山的路十分陡峭，且黄土易滑，只能踩着石头和枯草慢慢往上走。两位同学歇了几次，走到第一个高坡上，感觉又累又饿，于是停脚准备下撤。我和大爷继续上山，准备去看看西门白虎门的石狮子再回撤。我们爬到半山时，有一位回撤的还差点走错了路。花了一会儿功夫到达山顶，大爷一路走走停停，不时就蹲在荒草和石头缝儿，拔出一两棵枯草，介绍“这是防风”，“这是野韭菜”，“这是柏子”，“石头缝里春夏天就有蝎子”，见多识广却好奇。我是中医老黑子，但确实觉得好帅。

爬到山顶，就看到白虎门的遗存了。白虎门南北各有一座小丘，借其中山谷为门，气势雄大。门西侧路南北各有一座夯土阙台遗存，现在剥蚀严重，几乎只能看出略高于地面，细看倒发现阙台上生长的枯草颜色与平地不同。快到山谷最高处有一尊石狮子，对应的另一尊早已丢失。向西北望去可以看见嵯峨山主峰群，还能隐约看见高处的悟空禅师塔，向东南则能隐约看到三原县城的高楼。据说天气晴好时，登临嵯峨山能清楚眺望关中平原，也能西望30公里外的九嵕山昭陵。相传日本遣唐使曾参与修筑崇陵，回国报告天皇，天皇感念嵯峨山的高大，将京都一座山峰以此命名，退位后又修筑嵯峨院，死后也葬在嵯峨山中。天皇是嵯峨天皇，日本书法家，源氏始祖之一。而千二百年的黄土漫天吹平了许多阙台楼阁，如今神道上麦苗不知长了多少茬。李白说，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即当如此，而我视李白已远于李白视之信陵君，关中也更难觅唐时古木荒城。仅一个月前，我还以为嵯峨是日本词语，今当愧矣。

白虎门东北方向能看到崇陵墓道口所在的山梁，通过长焦，堑道下方的石块清晰可见。五代时，军阀温韬大规模盗掘唐陵，散落地上的石块为温韬率军从墓道中拖出的封墓石，已经千余年。最开始感觉去墓道口路程不算艰难，从侧面爬过去就行，但实地探访后发现，确实爬不上去，视频里从顶部下探的方法才比较靠谱，于是放弃。

两位武汉爷坐火车颠了一夜，等我们下撤，已经扛不住快睡着了，于是买菜回家做饭，到家已经三点多了。大爷让我这个三脚猫主厨，只能赶鸭子上架了：豆角烧茄子当了盐王爷，白菜炖粉条里粉条搁多了，蒜薹炒肉丝切得太粗，就西红柿炒鸡蛋正常发挥。期间还摔了两次大爷的锅，摔瓢了都（这个倒不太怪我）。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人觉得挺好吃，潸然泪下。

吃完饭六点多，原计划下午去汉阳陵，不过崇陵折腾得太久，来不及了。和舍友约好晚上吃饭。来了的这位舍友是本科的班长，现在请我们吃饭都去西安饭庄的，吓得我筷子都不敢动。幸好刚吃饱饭不太饿，其他舍友也没赶过来，最终可惜没血宰他一顿。

三 唐影金声

第二天的任务是：兴教寺、华严寺、香积寺，陕西考古博物馆，还有西安邮电大学旭日苑学生餐厅，全部在长安区，就是以前的长安县。长安县是历代京兆府、西安府的附郭县，也是“长安城”得名的原因。民国时期废府设西安市，长安县政府兜兜转转离开了伴生2000年的县城，最终跑到城南韦曲镇建了新政府。这个新政府就在西安邮电大学隔壁。

早上起床之后，带俩南方人吃了南方汉中特产热米皮菜豆腐。菜豆腐不出意料地没人喜欢吃（声明：我喜欢吃），热米皮还算“能吃”。吃完早饭，开车往东南方向，去兴教寺。路上看到雾霾覆盖下的秦岭，有写意山水感。从太乙宫出口下高速往北，发现汽油耗干了，最后决定先去兴教寺，再找附近的加油站。

兴教寺属于杜曲镇。杜曲自唐代得名，本为京兆杜氏世居；杜曲西北是韦曲（长安区政府和西安邮电大学所在），当年韦、杜两姓人才如海，唐时俚语说“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可见鼎盛。千年后地名和姓氏尚存，大户没听说，不过沿着潏河樊川两岸，住家户自西北向东南连成一线，不见麦地，说得上繁华。

从公路往北，上一段土坡，就到了兴教寺，门口大娘一人拿着一把香，热心指挥停车，于是一人买了五块钱的福田（或善缘、功德）。寺坐落在少陵塬南坡，古为樊川八大寺之首，不过现存殿宇都是民国新修的。现在，兴教寺作为丝绸之路的一部分，已加入世界遗产。寺西侧就是玄奘墓塔，和两位弟子窥基、圆测的墓塔，前两座唐代修筑，圆测墓塔宋代修筑。玄奘塔五层楼阁式，不高，但叠涩房檐下有精致的仿木砖雕一斗三升和枋、柱，风铎是明代制作；两位弟子的墓塔三层，不到两人高。

兴教寺是汉传佛教法相、唯识两宗的祖庭（一般认为两宗是同一宗派），两宗由玄奘代入国内，弟子圆测、窥基发扬光大，大雄宝殿两侧的回廊即刻着“法相”、“唯识”的砖雕。寺东南有一个小院子，树荫日影，鸡鸣狗吠，清净热闹。寺前小猫可爱，让人摸，还主动蹭我。

出了兴教寺，沿途找了家加油站，加满油打折，还送两包卫生纸。继续向西，去华严寺。华严寺同样坐落在少陵塬西南侧，紧贴黄土，比兴教寺更为险峻；走盘山路拐了两三个弯才到寺门口，似乎再往上能去。全寺除了寺塔均为新修，寺塔有两座，一座是杜顺大师塔，一座是清凉国师塔，分别供奉华严宗初祖杜顺和四祖澄观。杜顺大师塔是典型的唐代四方楼阁式砖塔，共有7层；清凉国师是少见的六面塔，原建于唐代，元代重修，清代又重修，现存砖塔是建国后将清塔移动修缮后的。塔东侧有个破马蜂窝。华严寺被华严宗尊为祖庭，现在修得还挺不错。

寺里面有个小院儿，西南角的竹林里杵着半根经幢，边上都是浇花的皮管子。仔细一看，居然还是唐朝的真货。

陕西考古博物馆和香积寺离得很近，但怕时间来不及，所以先去陕西考古博物馆了。博物馆2022年才开放，远超预期，预定2024去过的最佳博物馆。

博物馆规避了大部分博物馆按时间陈列展品为主的布展思路，以考古为主线展开讲述。第一部分叫做“考古历程”。展厅开始是一组书籍雕塑：层叠的二十四史，和考古人员研读青铜器铭文的手稿。展厅要展示中国历代的考古历程和陕西省考古重大事件。

接着，展示古代墓葬中发掘的更古代的器物。中国古人收藏古物的行为历史悠久，但真说考古学，则要到宋代。吕大临是宋代金石学家，他写了十册名为《考古图》的书籍，记录青铜器形制，系统性研究青铜器铭文，有清刻本传世；《考古图》也是“考古”一词的来源。2006年，蓝田县一座家族墓被盗，经几年勘察发现，这里是北宋吕氏家族墓，吕大临墓就在此处（荒诞的是，盗墓者是吕氏家族后人）。吕墓中出土了许多吕大临收藏的先秦、两汉古物，还有吕大临自己按古制制作的器物。

博物馆将吕大临墓中出土的文物和《考古图》分层展出，上层诸如陶簋、博山炉，青铜鼎，铭文石磬等，上面刻着先秦不可能出现的小楷，而下层则是吕大临《考古图》中古代器皿的纹样。金石学可以说是中国系统性考古的滥觞，后世的清代碑学、中国古文献“四大发现”，乃至今日的考古学，都直接承继宋人馈赠，而宋人巧思今天在博物馆中再供人观赏。

接着是几个典型范例展演，给我们外行讲解考古学的基本理论和研究方法。

考古地层学研究各个时代的底层沉积，博物馆以一面图层剖面为例，展示跨越一千年间不同时代图层、不同组分土质的关系，对应着出土器物在土层中的位置。

考古类型学则根据器物不同部分的相似性，确定器物所属的文化，再总结出各年代、不同文明之间相同或相似器形的谱系关系，构成复杂的网。博物馆以仰韶陶鬲为线，展板讲谱系，展柜放实物，用现代方法剥开几千年前错综复杂的根脉，重建古史。

建国后，陕西考古进行了两次大规模文物普查，机构逐渐丰富，民间热情高涨。博物馆设置了发掘场景的沙盘模型，技术的发展肉眼可见。

第二部分是文化谱系篇，从旧石器时代到西周，选取典型遗址，集中展示遗址中的器物种类、性质、所属。

第三部分考古发现篇则在梳理陕西省历代遗迹和文物的同时，讲述现代考古学思路和新的方法，间以清晰明了的遗址复原。

第四部分是考古科技展，没来及看。上二楼之前买了几款觉得好看的冰箱贴和书夹，武汉人买了400块钱的纪念品，还送了他一根珍贵的文创雪糕，原价好几十那种。考古博物馆在用展品讲故事，既给各代展品出场的机会，又有清晰的主线吸引观众继续往下看，还作为专题博物馆普及考古学的基础知识，布展思路非常先进。陕西地下文物数量庞大，时间跨度大、连续性又强，这样的主线或许是文物资源最适合的利用手段。

离开考古博物馆，踩着关门的时间去了香积寺。香积寺之战这几年在网上声名大噪，于是香积寺也跟着沾了光。这是这两天我唯一来过的景点，上次还是19年带老婆来的，那会儿我还不知道香积寺之战呢。

香积寺塔即善导舍利塔，密檐式13层，可登临，上三层已经损毁。善导是净土宗创始人，香积寺也被净土宗奉为祖庭之一。净土宗可以说是汉传佛教影响力最大的两宗之一（另一宗是禅宗），绝活“诵佛号即可修行，在阿弥陀佛的接引下前往西方极乐世界”有点跨时代打击的意思。善导塔的砖雕斗栱没有前几座塔精制，但在每层上都有砖雕直棱窗，枋、柱上均施朱砂，至今可见。净业塔在香积寺外，走了才知道，下次再去。

寺院中花园里有几丛莲台石灯，应为旧物，已被磨圆，但灯上的雕花仍能看清；寺前的石灯是日本净土宗所增，不知道这些石灯是否也是。

晚上回到快乐老家，顺着文苑路向北，再拐长安街，回到热爱的西安邮电大学长安校区西区。文苑路上在616公交车屁股后面开了一段，这体验我从未有。邮电门口修地铁修了个乱七八糟，车堵了五分钟。大门口的师傅很好说话，登记一下就让开车进去了。车停在图书馆东南角，想去湖边看看，没来得及。接着去旭日苑吃饭，让同学带着同学的同学先进去等着，我在体育馆西北等俩研究生过来。俩研究生都是我本科同学，一男一女，这次来西安，重要目的之一就是趁他们毕业之前蹭一顿。

邮电快放寒假，旭日苑二楼已经关门，没吃到楞娃，很可惜。最后在金马刀削面的窗口吃了碗臊子干拌加煎蛋，俩同学一个吃的面，一个吃的煮馍。过了会儿，另一个大学同学也来找我玩儿，我们又去点了一堆炸串，一边吃一边吹牛，一会儿说工作，一会儿说学校，吃了一个多小时。觉得兄弟们都没怎么变样，女生倒是越来越好看。吃完饭，在门口蜜雪冰城原址（现在是益禾堂）（贵替）点了果茶，拿完喝的再去校门口拍照。收拾停当后开车离开。我对旭日苑有特殊的情感，没离开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现在还是特别喜欢。

返程后，同学跟我说，就聊了这么短时间，分开竟然有点难受。听着有些伤怀，还是这里像家。

晚上开车回南稍门入住，接着去西边找另一位大学舍友吹牛，单杀局。聊聊情感故事和工作，下车像大一的时候逛逛街，从十一点多折腾到夜里一点，开车回去睡觉。西安后半夜的小巷子里还有好吃的，难忍啊难忍啊太难忍了。返程放着歌，路过茂盛的法桐树下，感觉像告别，但其实还有一天玩头呢。回去洗漱躺到床上，已经两点多了。

四 红塔青碑

预计最后一天的行程：城墙，碑林，陕历博，大、小雁塔，中午吃羊肉泡，晚上跟舍友再吃一顿。

早上起床自己去还车，结果整了大活儿：前一天晚上让同学“把后座上的东西都收上楼”，结果连行驶证一起收上去了。赶到还车点9:29，离期限只差一分钟，还好及时提交。本来说碑林会合，结果只能让同学来送行驶证了。

这里还有另一个大活儿：早上车被夹了催缴停车费的调姿，一看欠费6笔80块钱，以为是前一天被抓拍了，就没多想，赶紧交上去完事；回北京好几天才发现是之前的租车人停车欠款，让我一起交了，追也没地方追，花钱买教训。

还完车，时间也不早了，于是决定去回民街吃点早饭。带他俩从洒金桥走到桥梓口，买了经典蛋菜夹馍和甑糕。好玩儿的是，很多家已经开始写“镜”糕了，以前真没注意过。蛋菜夹馍还是好吃。

接着从桥梓口坐公交到永宁门（南门）爬城墙。城墙上有调查旅游意见的小姐姐，我还用半吊子西安话成功冒充了“本地大学生”。从城墙继续往东走，买了纪念品，从文昌门下城墙，去碑林。

早上就发现碑林只要十块钱，还不卖联票，以为打折；走过去一看展板，完蛋，1月到2024年底碑林只开放孔庙最南一进院子，也就是有碑的部分全不开门了。我一边急眼，一边拉长焦想拍拍里面的情况，却发现人还在进出第二进院子。抱着希望去窗口问了下，好，这几天还能进整个碑林，但门票只卖十块钱，大起大落了这下。

碑林那我就熟了，不过这次才意识到，“景云钟”是唐代的景云年间所铸，而“大夏石马”真的是东晋时期刻成，我还在跟人吹牛，说第一个是明朝的，第二个是唐朝的呢。古碑仍然苍茫，在开成石经厅看了很久，又逐碑地观摩二三展厅。这次比2019年对书法的了解深了很多，感触自然更深。

看到四展厅，约好的羊肉泡友已经就位，于是快速看完撤离，没去的几个展厅下次继续。

羊肉泡友是一位网友，西工大的女生，兴趣广泛，因为我B站发古剑奇谭的曲子认识的。在东羊市的老陈家牛羊肉泡馍见了面，一人一碗优质，加小菜和冰峰，一遍掰馍一遍吹牛。车家泡馍是我觉得最好吃的羊肉泡馍（有可能是味精加得多），本科的时候拉好几个人去吃过，主要是外地的，基本都觉得特别好吃。吃完正菜，又要了一碟小菜。事后评价，老姐觉得特别好吃，不吃辣的武汉人感觉没啥特殊的，有点商务。令人唏嘘。

下午原计划要去陕历博和大雁塔，结果陕历博没赶上末班预约，于是直接去大雁塔。大雁塔2021年开始能登塔了，算是我唯一一个“本科没去不亏”的景区。从慈恩寺大门进去，没来得及逛寺里的内容，就赶紧买票排队登塔。我趁着存包的机会上了个厕所，要不登塔可能还憋不住这么久。

大雁塔是现存第二高的唐塔（64米），次于昆明崇圣寺千寻塔（近70米），但远高于其他的。唐初玄奘在慈恩寺主持建造，后来多次改制，明代在唐代外形上加了半米厚的包砖，形成今天的样貌。塔七层可登临，敦厚稳重，叠涩房檐下方用砖雕做出简单的枋、柱，柱上有斗一个，柱间枋上有补间蜀柱。大雁塔的砖雕远不如前几个寺庙精美，也没准明朝人是真按照唐代原貌做的。

塔位于相当高的台基上，底层四门能看到唐代的方形门包裹在明砖拱券门的包裹中。唐代四个门楣上有精美的阴线刻画，在刻画上又有明代人雕刻的游记（就在画上又刻了一遍，真够缺德嗷）。西门的阿弥陀佛说法图相当出名，其中包含殿宇，反应初唐建筑的典型风貌（如补间人字栱、蜀柱）。写作文时觉得不对劲，查证了一下，注释牌“南方欢喜世界宝相佛”写成了“南方香积世界”，东方的估计错得一样。明天打电话让他改改。

雁塔南门两侧嵌入了两通“大唐三藏圣教序”石碑，李治继位后褚遂良亲笔书写，上碑是李世民为大雁塔作的序，下碑则是李治为序写的述记。

塔内人挤着人往上走，低几层每层摆放不同雕像、古物，包括佛像、贝叶经（仿品）等，每层四面都留了拍照的窗口，顶层则是玻璃上掏了个圆洞供人拍照。当天天气不好，能见度挺低的，不过大雁塔位置太好，是绝佳的观景台。塔北有舞台和彩灯，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活动，但灯光从门洞照进塔内，像五彩佛国。

下塔之后，在从大唐不夜城逛了一圈。大唐不夜城人声鼎沸，有点鼎盛气象。在邮局给老婆和同学寄了明信片，俩同行的哥们等了我半天，然后逛到大唐芙蓉园地铁站，去南稍门附近吃饭。班长这两天日理万机，又没来成，于是跟另一位本科舍友吃烧烤。这哥们目前在中兴，离城区很远，也够累的。

吃饱喝足，在永辉给老婆买了两袋子石头馍，我就准备跟兄弟们分别，自己去逛一圈了。

五 城南别柳

和兄弟们分开之后，我准备去西安宾馆，问问大巴车的情况，再去小雁塔转一圈，最后到子午路张记买点儿肉夹馍带到北京。

2017年12月，我从西安坐飞机去济南跟媳妇汇合，玩了两天之后再从济南坐飞机回西安。那次她给我带来了织的围巾，可爱且宽宽大大，就是有点儿漏风。我在西安宾馆下了机场大巴，裹好围巾，准备骑自行车回学校，但半路实在受不了冬天的寒风，找了家肯德基休息了一会儿，最后打车回了邮电。

时隔多年，一切如旧。问了下情况，服务员姐姐很温和，说最早一班大巴四点钟发车，到时候还可以拎着包来宾馆里坐会儿。于是借着聊胜于无的酒劲，有熟悉的感觉。

出了宾馆，我找了辆美团单车。最开始有单车的时候，还是ofo的天下，后来变成了绿色的酷骑，再后来是摩拜和哈啰分庭抗礼。到北京之后，基本换成了美团、哈啰和青桔三分天下，并稳定至今。骑上单车的时候，觉得回到了熟悉的城市：自行车似乎是在熟悉的地方才常用的探索工具，需要有晚上踏实睡觉的基地，能详细探索某一片街区的时候，还保持比较高的效率；但游客要么走路，要么坐车，自行车的比例总归是不大的。这说法没什么道理，我出去玩也喜欢骑着自行车乱转，不过这次，自行车确实让我得到了熟悉的归属感。

从西安宾馆往南骑，在电子大楼边上往西拐，就进入体育场北路，也是去小雁塔的路。路上见到一些三五成群、吃饱喝足回撤的人，作为他们平淡而正常的生活的一天。小雁塔是荐福寺塔，长安东南双塔之一（不过现在已经在西安的西南郊了），与大雁塔齐名。现在，荐福寺整体成为了西安博物院的一部分。可惜酒劲已经完全散去。

在西安的这几天，大家都对我很热情，也很熟，但毕竟有种多年未见的老友之间的客气，像看惯的成年老友碰面。对此我本来没什么特殊的感觉，直到其中一位同学私聊我：

“刚你们走的时候我们都有点分别的感觉。”

看来也许人直接本质的感情反倒平常是藏在心里的，如果没有这条私聊那么它会继续藏下去继而埋在内心里如此直到成为暗的不可见海的一部分，但好在它在掉进海之前泛出了恰到好处可见的浪花，阻断了刚刚开始的西安作为我有特殊情感的城市正在堕为普通城市的一员的过程。值得郑重声明的是，特殊情感不全是好的；此外值得郑重声明的是，王钟翰先生说，“对文章节奏的掌握……六七字一句偶尔用之，再长则不美”，此处或视为反例。

上大学的时候，荐福寺南边是一条东西向的窄路，往西走连着朱雀大街，往东是一片棚户区，再往南连着体育馆南路，当年还住着人，有小吃摊。现在这一片整体拆迁了，东边的棚户区被围在栅栏里，栅栏上写着“安仁坊”，或许是以后要建成景区；荐福寺南边成了个小广场，可以远远看到小雁塔。

荐福寺是我最喜欢的西安景点。西安博物院免费，小雁塔无法登临，所以等于全都免费。里面草木茂盛，幽深清静，游客也相对比较少，和慈恩寺完全相反。寺内有900多年的古钟，还有清朝的明清古钟，钟裙上刻着八卦；用来敲的雁塔晨钟好像是新铸的。我去过大约四五次小雁塔，有时候阴天有时候晴天、甚至有时候雨天，如果没人，甚至能在塔下坐很久。

当然不包括这次。这次在塔南侧的广场上拍照，骑车路上，脑子里一直在单曲循环: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突然跟着哼

前方我们共同过去，记忆从未沉默过。”

（记忆中原文如此）

这首歌是一向很喜欢的歌，而脑内哼唱本身不需要逻辑；反之，它是构建记忆的利器。到位之后，适应了黑暗的光线，被夜幕中颜色更深的雁塔震住，掏出了我的胶片相机。胶片相机这一卷胶卷去西安之前就还剩最后一、两张没拍，来了之后一直忘了拿出来拍照。于是脑子里的歌换成了

“应——该——就是——现——在。”

于是我往前走到荐福寺门口，我打开闪光灯，对好焦，拍；上胶卷，后退到能拍到荐福寺大门和小雁塔全景的位置，对焦，再拍；再上胶卷，发现滑丝了，应该胶卷是拍到头了。还好，胶卷到头了对情绪抒发来说没有阻碍，夜里重复曝光或许别有风味。再拍。

觉得不对劲，一摸，没开镜头盖。好嘛，摘了镜头盖，再上卷，拍一张，撤。从荐福寺东路骑到友谊西路口，打车去子午路张记。

子午路张记写的营业时间是到十二点半，不过我印象里是24小时营业的，不清楚是不是改了。到站的时候12点多，进去问了一下，腊汁肉可以直接打包装走，一斤肉大概夹五个馍。那么我是买了一斤腊汁肉和三块馍，到现在还没吃完。从张记走到长安南路上，想着坐600路回酒店，可惜差两分钟没赶上车。小寨路口好几辆车卖小吃，真香，可惜忍住了。骑车回南稍门附近的酒店，取走存着的箱子。前台说有人刚退房，一个人，还没收拾，可以50块钱让我休息到四点，我也没讨价还价，人家挣个外快，我也好躺一会儿。进屋洗漱洗澡，还在看宝树的小说，躺下已经两点多，订了仨闹钟，3:20、3:25、3:30，准备赶4:00的第一班大巴。

4:14睡醒，迅速反应过来不对劲。迅速收拾好东西出去打车——如果能赶上4:30的第二版大巴则一切照常，赶不上的话必须打车去机场了。4:22分开始打车，第一辆车24接单，然后取消了；第二辆车接单后27分才赶到地方，我拎着大包小包，29分到了南稍门西安宾馆，机场大巴正停在那。还好。

上了大巴没来得及交钱，中转站才下车交了钱，迷迷糊糊地到了机场。之后就是值机、安检、登机；飞机上没睡觉，一直在拍照，坐在右侧过道。期间看到了日出和晨烟下的太行山。

大兴机场真帅啊。出机场之后，买了高铁票，商务座，准备转地铁回家，结果到检票口才发现，买的是北京大兴，不是大兴机场。赶紧退票、重买了一等座（大兴机场的同级别加强大概是北京大兴的两倍），回家。回家之后咽炎还没好透，躺了两天。1月14号开始写回忆录，21号晚上写完。